情系香樟
郑国光
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有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,那就是富屯溪旁越王渡口的香樟。
渡口紧挨着古老的越王村,若干棵高大的香樟,树冠如云、虬枝翠盖,用它粗壮的根系镶嵌在河岸,俯瞰着对岸荒芜的苦竹湾。
我们是建国后开发山区的农垦人的后代。父辈怀揣着拓荒的梦想,移民来到这座城市,他们把所有无主的土地纳为国有,引进苏联、捷克大型农业机械设备,开垦着县域所有荒芜、零散和闲置的土地。通往苦竹湾的渡口正是其中一个作业区交通以及他们子女们上学、砍柴的必经之地。
垦荒人的脚步,扰乱了宁静的越王古老村落。但农场的领导都是长江支队的南下干部,他们沿用着部队的模式管理农场,每每经过,秋毫无犯。孩子们除了垂涎和觊觎庭院的瓜果,只能享受在樟树下,小憩和玩耍的权利。

那时在孩子们心灵中,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树,遮天蔽日、铺天盖地,它用青铜般粗壮的树干伸向河面,撑起一片蓝天。有些空心的树干正是孩子游戏的场所。树干上藤蔓缠绕,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植物寄生在枝干上,最让人难忘的是一种叫薜荔的藤蔓植物,粗大的藤条包裹着树干,结着许多形似秤铊的绿色果实。一些胆大的孩子顺着伸向河面的树干攀爬,采其果实。那可是现在难得的天然果冻,取果中之子,曝晒后用纱布挤出果胶,制成柔滑晶弹,凝润爽滑的果冻,是孩子们夏季最美的享受。
在我童年对香樟的印象,飘浮不定。有时它像伟岸的壮汉,顶天立地、傲立苍穹,呵护着筑梦绿荫的鸟儿;有时它又像耄耋的老人,躯干写满了甲骨文,历经沧桑,有着说不完的故事;有时它也像忠诚的卫士,守护村落,固土保家,抵御洪涝的侵害;有时它还像得道的高僧,身旁清香萦绕,禅坐诵经,为过往的善男信女祈福祛灾。不求来路,不问归途,一样接纳我们这般异乡人。
人到中年,我从军队转业回到地方,分配在市委办公室工作,大院原是洋人教堂的旧址。若干棵大樟树主宰着天空,阳光从叶隙中把碎银洒在地上。庆幸有缘与香樟朝夕相伴。闲暇之余,让我又思考生物进化中的樟树……
丛林法则中,樟树是如何抢占先机的呢?
强大的基因是它进化内因。其木质坚硬,纤维紧密,既耐腐抗蛀,又能抵御风雨侵蚀,凭借坚固树干抢占光照资源。更关键的是香樟的化学防御系统——富含樟脑油,既能驱散害虫和病毒,又能抑制周边植物种子的萌发,形成隐性的生存保护区,无需主动攻击便能划清生态边界。同时香樟的繁殖策略极具韧性,种子包裹在肉质果核中,鸟类取食后随粪便扩散,既扩大了分布范围,又借助鸟类消化道的研磨提升了发芽率。这种“借势传播”的智慧,让其种群得以高效延续。

环境的适配是它进化的外因。亚热带湿润温暖的气候,充足的降水满足了生长需求;较长的无霜期让其无需像落叶树那样耗费能量,以应对秋冬落叶与春季抽芽,而以常绿特性保持全年光合作用,使其积累养分的效率远超季节性落叶植物。此外,香樟对土壤的适应性极强,酸性、中性土壤均能扎根,既可以在森林中与其他乔木共生,也能在城市绿地、河岸滩涂立足。这种广泛的生态耐受性,让其在生存环境变迁中有着更多应变余地,避免了因生境单一被淘汰的风险。
物竞天择,与生物界的极端竞争策略的植物相比,香樟的生存逻辑更显温和而坚定。我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展馆中,看到了榕树的生物“绞杀现象”,也有让人惊心的场景。榕树以附生的姿态,攀附宿主,气生根向下延伸并缠绕树干,最终阻断宿主的养分与水分输送,将其“扼杀”后取而代之;美国加利福尼亚山林里的红杉则更显卑劣。它天生会吸引雷电,制造森林火灾,消灭竞争者。而自己又有天然的耐火基因,富含单宁酸的躯干形成了防火盔甲,而其种子只有通过浴火炸裂,帮它除去了坚韧的外壳,使其在富含灰烬的肥沃土壤中,才能获得了萌芽的机会,使红杉种群独占生存空间。
香樟走的“守正出奇”的竞争路线。没有榕树那般用“你死我活”的零和博弈,进行侵略性“绞杀”。它用樟脑油的化学防御,实现“被动反击”,来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;没有红杉走“孤注一掷”的冒险路线,借用外力,排除异己。香樟只是在公平的环境中,拓展和积累生存优势。它的生存智慧就是“和解共生”的共赢思维——维护生态平衡,以自身防腐拒变的品质,构建难以替代的生存优势,以自身的稳健与适配,在岁月流转中沉淀出进化的先机,使其在与生物差异化竞争中尽显从容。可见,真正的强大在于修炼自身独特气场,让威胁自退,这种生存法则和中华民族的生存哲学何其相似。
岁月不居,一晃到了退休之年。暮春的暖阳射入室内。我凝视着窗外的香樟,新叶从枝桠中露出,由鹅黄至淡红,转为浅绿。此刻,老叶正纷纷飘落。我忽然醒悟到:生命的延续在于持续以自我更新,在渐变中抵御无常。“自是新条更旧叶,不关摇落是东风”。这是自然规律。不同的是,樟树在隆冬雪花里,呼啸的北风中,在百叶凋零坠落枝头的时候,它却郁郁葱葱地坚守岗位,而春暖花开,新叶绽放之时,它却不恋枝头,从容退却,把接力捧交给新人,这岂不是共产党人应有的品质吗。
香樟是一本书,它独特韵味和深刻内涵,只有用一生的实践才能读懂,并赋予你智慧、力量和勇气。

